“边缘人”的蓝色的梦
——毛文佐的海景画及其他
范达明
浙江油画家毛文佐(1944-,浙江岱山人)以其对舟山海岛寓居地直面的东海海域的描绘,无疑当为地道的海景画家。他的海景画主要有三类景观图式:第一类,是以近景描绘的人文景物与后景展示的自然海景构成对比或映衬,使作品富有象征的含义;第二类,是纯粹的自然景观,但大海的浪涛上空或海岸的礁石上往往点缀着海上鸥鸟的踪影,作品也就不乏隐喻的含义。第三类,则是上述两类景观的综合,作品也就兼具着象征与隐喻的双重含义。
在他的《如歌的潮》(1994)中,一方方筑堤用的人工料石一横排地堆积在画面正中的水平线位置,把正方构图的画面刚好划分为上下两半,料石仿佛众志成城,严阵以待着远处潮水的慢慢前来。尽管逆光的景色使潮水与料石堆两者在明暗对比上更被强化,但这一画面总体是相对静态的,意境是和缓的,来潮亦是“如歌的”——潮与石这双方,至少眼下还被海滩远隔着,没有交锋也没有冲突。而天空悬挂的几卷云彩,一样是一横排展开着,仿佛成了这幕景观的见证者。天与地的这一呼应关系,以及前景中所见的那散落的二三方料石、竖起的一二个木支架之类人工物品,都有助于强化作品旨在表达的这种相对宁静和缓的节奏与气氛。此画属于上述的第一类海景画作品。
2003年作者还画出了大致类似此画格局的《潮音阵阵》,由于在接近2比3的画幅中推近了料石与来潮的距离,和缓气氛开始打破,但料石因被降到画幅下端,几乎没有退路,也似乎丧失了与来潮对阵的兴趣,虽然伴着阵阵潮音,我们见到来潮愈益汹涌,双方原本相隔的距离也愈益接近了。此画的象征意义虽减弱,但对来潮一浪不同于一浪、一浪强于一浪的富有节奏感、韵律感并且层次分明的精湛刻画,令人叹为观止。他画的《大海的丰碑》(2001)则堪称第一类作品中最富有象征意义的力作。作品主体是画面近处的一尊固定于岸礁上的铆形大铁柱,它通过粗大结实的缆绳(主体的助手)紧拉着画外被固定的船体等物,铁柱前还有显得巨大粗厚、环环扣合的铁锁链(它的另一助手);后景是袭来的海浪(主体的对手),不断冲刷着大铁柱所在的岸礁。大铁柱被作者以超级写实的造型技巧,画出了其铸铁材质的硬度感,也画出了上端铁饼状柱帽外触面的光洁感(岁月的历练,是主体经历风霜的象征)与柱身铁质的粗糙感,从而显示了它在大海风浪前的不可撼动性——“丰碑”的立意在此获得了最后的象征性表达。此画在正对着铆形大铁柱的上空可以见到一缕白色的云,它在深色的天空里似乎愈显其轻薄与柔弱,也有效地对比出主体本质的强悍与伟大。
1995年创作的《激浪》当属第二类景观的海景画。此画在黄金位置画着矗立海边的大礁石,一个海浪打来溅起漫天浪花,三只海鸥正迎着浪花激越地飞旋,似与激浪共欢舞。作品是对大海激起浪花的歌唱,对海鸥激越欢飞、与浪共舞的歌唱,更是对大自然在其进程中所孕育的万物及生命力之不可征服的歌唱。《激浪》的隐喻意义就在这里。“激浪”奏出的是生命力与大自然造化之伟力的交响曲。“激浪”激起画家激扬的创造力,画家就此一发而不可收,画出了一系列“激浪”式的海景画。同年创作的《逐浪》把海浪的画面拉得更开,逐起的激浪表现得更为汹涌,甚至已把露出海面的礁石全都淹没了;激越而飞的海鸥则更多也显得更欢腾。《冲浪》、《归潮》(均1999)或许另有寓意,在大致同样的“激浪”中,又别致地构筑了动静对比的元素。《冲浪》在画面最近处设置了一块小礁石,因后面一方大礁石挡住了海浪,它基本不受冲击,犹如一个小小的“避风港”。小礁石上停着一对海鸥,一动不动,处乱而不惊。《归潮》的近景是一老年礁石,在岁月中被冲刷为近乎方形的“平台”。与后面翻腾的海浪相比,这里也基本不受冲击,显得格外安静——只见其“台”面有一凹陷,曾经的掀浪(或雨水)使之成了积水潭,积水犹存,映照出黄昏的天色。1997年他还画有《湃》,图式与《冲浪》、《归潮》接近,不过近景的礁石“平台”更大更不规则,上有两只海鸥,显然是乘冲浪间歇时刚刚飞来,另有一只正在收翅降抵“台”面。
《滔》(2000)把观照的视角大大放低,展示出海浪滔天的宏大气概与崇高感,天空更加阴郁深邃,天际的海鸥也飞得更加高远,这是一首表达大海巨浪翻腾的恢弘气势与无穷伟力的浪漫主义畅想曲。另有《奔潮》(2002)、《潮歌》、《前奏》(均2004)等作品,均是描绘海潮来临前后的海景,近景均有海滩与礁石,天空均有海鸥迎潮激越的飞翔,但画面有不同色调的变化,来潮有先后高低的差异。在这些作品中,作者对于大海与浪潮、礁石与海鸥等景物的油画表现技巧,可以说已臻于有刃有余的境地。
《蓝色的梦》(2000)属于第三类海景作品。分别作为纯自然物的无机物、纯自然物的生命体和人工造物的三类景物——海浪、海鸥和铁锚,被画家一并表现在这一作品里。这仿佛是一出诗剧:蓝色的晴朗天空下,蓝色的大海翻腾起白色的巨浪,海鸥又迎着海浪激越地飞翔。在这幕类似第二类作品情节或情境的场景里,这些的出现不过是一个背景,前台真正富于戏剧性的角色出现了——一个被废弃的、锈迹斑斑的铁锚被孤零零地遗留在海滩边,一只海鸥突然飞了过来,站立在这个铁锚翘起的撑杆顶端,她显得那样自信,又那样安详。在这里她就是一个角色,而且是真正的主角,这也就是画家的希冀与期盼,画家的一个“蓝色的梦”。
关于此画的内在意蕴或象征的含义(或“梦”的隐喻),应该可有多个解释。其中一个较为切实的解释,则从作者所写《说说边缘》一文里不难获得答案与正确的线索。作者寓居于舟山(自称“边缘海岛”),他就是一个明确的边缘主义者或边缘人。“‘边缘’有我们取之不尽的生活源泉,‘边缘’深处隐藏着高深莫测的精神宝藏……宁静致远才是我们中华文明的神韵,才是我们‘边缘人’的华夏情结。”(《艺术自然·浙江油画名家七人作品集》第23页,杭州风雅艺术文化艺公司2004年5月内部发行)在《蓝色的梦》中,海浪代表着艺术取之不尽的生活源泉与精神宝藏,铁锚代表着“中心”,它的被遗弃是因它离职离岗(不再搏击海浪);于是主角转而就由代表“边缘”的海鸥(她)来扮演,边缘人也就站到了舞台的中心。其实,艺术舞台上谁是“中心”谁是“边缘”,常常是可以互相转换的——谁敢于进入大海搏击海浪,谁就能够成为主角——这就是关键,也是一条质朴的哲理。同年,作者还画了大致相同的《大海与铁锚》,画中的铁锚不是一个,而是堆成一堆。作品对铁锚质感的具像写实工夫更为可观,但图像的象征含义与隐喻含义相对减弱。
除了海景画,毛文佐也画人物肖像画。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早年创作的《东风》(1981),这至今也还可以说是当代渔民肖像画中的成功力作。一是构图的别致:老渔民的位置与他面对的方向,恰与通常的构图规律相反,是向着比较局促的右侧。但那正好是东风吹来的方向,是日出的方向,也是大海的方向——或许它正代表着主人公对再次出海的期盼。二是人物从面部形象(饱经风霜又祥和可亲)、神态(眯起远望的双眼)、动作(右手团起而左手捏着烟屁股)站立姿态,乃至带有渔民职业特征的服饰(如帽子、竖起的厚衣领、粗大的防水袖套)等都表现得准确到位。三是背景的简洁,堪称言简意赅:只是几杆竖在画幅中间的桅杆与桅绳;但它们不同的斜度以及桅绳的绷紧与松弛(其弧度的方向表明了风向),对画面图像表达其环境与主题的潜在含义既不可或缺,又点到为止。
2007年5月25日写于杭州梅苑阁
(本文作者范达明,美术评论家,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浙江省美术家协会理事,浙江省美术评论研究会秘书长。)